程亦风听这意思,生怕他又要自己找哲霖的麻烦,连忙阻止:“严帮主,有话好好说……”
“你放心。”严八姐道,“谁的面子不给,也要给符小姐面子。今日就暂且饶过袁哲霖这狗贼——以后再见到,必要取他性命!这地方我多呆一刻都恶心!符小姐,后会有期!”说时,冲符雅一抱拳,扑出窗外,转眼就没了影踪。
“这人……”竣熙看了程亦风一眼,颇有埋怨之意:为什么带了这么一个搅局的人来呢?同是草莽英雄,邱震霆等人就可敬可爱得多!
程亦风也不好多说什么,能够暂时度过今日的危机,他已经谢天谢地了。垂首和众人一起恭送竣熙回宫,又躲开了乱哄哄的官员们,只来向符雅道:“今日多谢小姐。”
“大人莫谢我,”符雅道,“我还要谢大人的救命之恩呢!”
程亦风挠挠头:“程某也做不了什么。如今太子有此决定,不知道小姐在菱花胡同那边……是何打算?状元郎要闭门一个月,小姐要送白神父到安全的地方,倒还有些时间。”
符雅笑了笑:“多谢大人关心,不过,白神父是去是留,不是我能决定的。”
“小姐总要劝劝他才好。”程亦风道,“毕竟是性命攸关……”
“是性命攸关,但不是一走了之就能解决。”符雅道,“白神父能走,那我呢?如果状元郎真的要拿这个来治死我,我能走到哪里去?”
程亦风怔了怔:“只要菱花胡同里没有教堂,到时候小姐矢口否认参加基督教,谁能奈你何?”
符雅摇头笑了笑:“大人不明白的,若是连自己所信仰的都否认了,纵然活着有什么意思?”
程亦风一讶——他素来只道符雅是个性情随和与世无争的洒脱女子,不料能说出这样刚烈的话。不由自惭形秽:跟符小姐比起来,我程亦风何等不堪!
符雅道:“大人不必为符雅操心了。看来太子殿下还是十分器重状元郎的。细作司迟早是要成立起来的,到时候肯定会掀起不小的风波。大人还是先担心怎么应对吧。”
“会有什么风波?”程亦风不解。
“很多事情不是我应该议论的。”符雅道,“大人自回去把今天的事告诉公孙先生,看他老人家怎么跟大人分析吧。”说罢,福了一福:“符雅还要进宫去给皇后娘娘办事,告辞了。”
不用符雅嘱咐,程亦风也要将贡院发生的事情告诉公孙天成。只不过他见到符雅要进宫,就暗想:不如我先到菱花胡同去,或者我能劝得动那白神父也未可知!于是他没有直接回府,而是独自到了菱花胡同来。
白天的时候那用作教堂的宅院是闩了门。他上前叫门,良久才有人来。但只打开了一条小缝,露出一个中年妇人满是狐疑的脸。
“我找白神父。”程亦风道,“我是符小姐的朋友。”
可那妇人显然是不怎么信他,非但没有把门打开,反而重新闩上了。
“大婶……等……”程亦风才要解释,就听到白赫德的声音了:“张婶,为什么挡着门呢?为什么有人叩门,你不给他开呢?”
“神父……”张婶嗫嚅着,“这个人……”她大约是要说这人面生,或许来者不善之类。可白赫德已经亲自上来开门,且道:“张婶,我主不是说了么?‘你们祈求,就给你们。寻找,就寻见。叩门,就给你们开门。’我主且不嫌弃我们这些罪人,我们如何能将他人拒之门外?”
他说时,大门已经打开了,蓝色的眼睛溢满微笑:“啊,你是程大人,以斯帖的朋友。”
程亦风赶忙拱手为理:“白神父,程某冒昧。”
“不冒昧!”白赫德道,“为主接待客人是我的荣幸呢——请进来说话。”便将程亦风迎到了前日众人聚会的堂上。
此时天光正好,堂上十分明亮,可以清楚的看到墙上的十字架雕像。昨夜瞧不真切,这时细看,发觉十字架上钉着的人非但没有垂死的痛苦之态,反而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慈悲怜悯,如此俯视着厅堂中的人,仿佛是说:我这样死,也值得了。
程亦风也算游历过一些名山古刹,还没有哪一处的佛像能这样瞬间就抓住他的魂魄。
白赫德笑了笑:“这就是我主耶稣基督。他是天父上帝的独生爱子,为了拯救世上的罪人,甘愿死在十字架上。他死后三天又复活,信他的罪人因而可以称义,升上天堂——天堂就好像你们所说的极乐世界一样。”
“罪人进入极乐世界?”程亦风不解道,“神仙难道不应该接好人去极乐世界,且把罪人打入地狱么?”
白赫德微笑:“程大人是好人?”
“程某虽然算不得是什么行善积德的大善人,但总也不是罪人吧?”程亦风道,“好人就不敢当,算是庸人一个吧。”
“庸人是什么意思?”白赫德问道,“我的中原话实在很有限。”
“这个……”一时倒把程亦风问住了,“儒家五常,谓之‘仁义礼智信’,五常皆备者谓之圣人,得四常者谓之君子,得二、三常者谓之庸人,得一常者谓之小人,五常皆忘者谓之愚人。司马君实言,德才兼备者,谓之圣人,德高于才者,谓之君子,德才平平者,谓之庸人,才高于德者,谓之小人。《反经》说得更透彻:‘所谓庸人者,心不存慎终之规,口不吐训格之言,不择贤以托身,不力行以自定,见小暗大而不知所务,从物如流而不知所执。此则庸人也。’”
“大人慢点儿说。”白赫德道,“你们一之乎者也,我就完全不晓得你们在说什么。”
“原是我犯了掉书袋的毛病。”程亦风道,“其实庸人如我,做事马马虎虎,有头无尾,为人满口胡言,不三不四,什么也坚持不了……”说道这一句,不由又想起符雅为这信仰不惜牺牲的决心,就长叹道:“和符小姐比起来,我何止是庸人,简直是小人了——白神父,其实我来是为了你和符小姐的安危,这经书的学问,无关紧要,还是先放开一边吧。”
白赫德道:“如何无关紧要了?如果今天以斯帖在这里,你问她是命重要还是经书上的教导重要,她肯定跟你说教导重要——况且,你以为以斯帖就不是罪人吗?就连我也是罪人呢——方才听程大人你描述什么叫‘庸人’,我看那也是罪人。”
程亦风皱眉道:“何解?我不曾杀人放火,不曾□偷盗,怎么就是罪人了呢?”
白赫德道:“中原人所说的罪人,和《圣经》里说的并不一样。《圣经》里,天父上帝按照他的模样创造了人,人本应像他一样完美,可惜人却亏缺了他的荣耀。我们和上帝之间的区别就是我们的罪了,无论是懒惰也好,胆小也罢,贪财也好,好色也罢——你们中原人日常说的‘小毛病’,其实就是罪性。方才大人说的马马虎虎、无头无尾、满口胡言、不三不四,难道不都是罪么?”
“原来是这样。”程亦风道,“这么说,除了圣人,大家都是罪人了。”
“非也,非也!”白赫德学着中土儒生一样摇头,“你们中原称为圣人的我知道的不多,听说过的就是孔夫子和孟夫子两位。我听说孔夫子提倡‘仁’,有人问他什么是‘仁’,他就说‘爱人’,对不对?”
程亦风点头:“《论语》中夫子是这样回答樊迟的。”
白赫德道:“孔夫子说要爱人,又说每个人所爱的是有一定范围的,皇帝有皇帝范围,诸侯有诸侯的界限,要是超出了自己的圈圈,就错了,对不对?”
“天子爱天下,诸侯爱境内,大夫爱官职,士爱其家,过其所爱曰侵。”程亦风对论语自然滚瓜烂熟。
白赫德道:“孔子的弟子子路做邱邑的长官。用自己的俸粮做稀饭给开挖长沟的民众吃,孔子就责备他胆大妄为‘过其所爱’。大人对此怎么看?”
“这……”程亦风抓抓脑袋,“孔子责备子路,乃是因为他此举让鲁相季孙以为子路要夺他的民众。”
“那又如何呢?”白赫德道,“如果换成大人做官,看到隔壁郡县的百姓快要饿死,是关起自己的城门来免得他们抢你的粮食,还是赶紧设立粥厂,赈济饥民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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