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元前141年汉景帝后元三年十月下旬
朔方后方的广袤地域,彻底沦为血腥的猎场。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与血腥气,在丘陵、河谷、村落与荒野间呼啸穿行。白日,天空是铅灰色的,大地是灰白与枯黄交织的斑驳;夜晚,除了呼啸的风声,便是远处零星响起的惨呼、兵刃交击与犬吠,还有那不时冲天而起的、示警的烽烟,将天际染上不祥的暗红。
猎胡营成立不过旬日,已与分散潜入的匈奴游骑交手数十次。校尉李敢脸上新添了一道箭矢擦过的血痕,皮甲上也多了几处破损,但眼神却像磨亮了的刀子,越发锐利逼人。他刚刚带队端掉了一伙盘踞在废弃烽燧里的匈奴散骑,二十三人无一漏网,己方仅轻伤五人。此刻,他正蹲在一具匈奴十骑长的尸体旁,翻检着为数不多的随身物品——几块干硬的肉酪,一小袋粗糙的盐,一枚磨得发亮的狼牙,还有一张绘制简陋、但标记了几个奇怪符号的羊皮。
“军侯,这图上画的啥?”一个年轻士卒凑过来,哈着白气问。
李敢没回答,眉头紧锁。羊皮上的线条很粗糙,大致能看出是山川走向,几个标记点,似乎是村落、水源或道路交叉口。但那些符号……不像是匈奴人常用的标记。他小心地将羊皮收起。“找两个舌头问问,他们这队人,原本打算去哪儿?跟其他几股胡子,有没有约定碰头的地方?”
被俘的两个匈奴伤兵很快被拖了过来,脸上混杂着恐惧与蛮横。李敢不通胡语,但营中有从边郡归化的胡人子弟充当通译。鞭子与短刀的“劝说”下,一个伤兵终于吐露:他们并非完全散兵游勇,大体上仍以百人队为单位活动,只是进入汉地后化整为零。各队之间,并非毫无联系,他们约定在抢到足够粮食牲口、或遇到汉军围剿难以支撑时,便向几个预先约定的隐蔽地点集结。这张羊皮上标记的,很可能就是其中一个集结地——一处位于两郡交界、山坳里的废弃土堡,当地人叫“野狐窝”。
“野狐窝……”李敢目光一闪。那地方他知道,地形复杂,易于藏匿,也便于撤离。“他们有多少人?约的什么时候?”
“不……不知道具体,大概……三四队?时间……大概就是这几天,看……看收获和风声。”伤兵断续说着。
李敢站起身,掸了掸皮甲上的雪末,眼中寒光闪烁。猎物,终于开始聚拢了。散开是水银泻地,难抓;聚起来,就是砧板上的肉!他立刻召集麾下几个百人队长。
“胡子要聚窝,地点可能在野狐窝。这是块硬骨头,也可能是条大鱼。”李敢环视众人,脸上刀疤在火光下微微抽动,“咱们‘猎胡营’第一把火,就得烧旺点!立刻派人,用最快速度,分头通知附近五十里内咱们的兄弟队伍,能联系上几队是几队,两天后,野狐窝东面二十里的老羊坡集合!记住,动静要小,避开可能的胡子眼线!”
“另外,”他看向一名沉稳的老兵,“你带几个人,立刻回高阙塞,将此事禀报王爷,并请求调拨强弩二十具,火油十罐,还有……请王爷示下,是否需要协调附近郡兵,在外围布网,防止大鱼脱钩。”
命令迅速传下,猎胡营这部精悍的杀戮机器,开始悄然向预定地点收缩、集结。一张针对“野狐窝”的大网,在李敢的指挥下,无声无息地张开。
然而,并非所有潜入的匈奴游骑都如“野狐窝”这伙般,有着相对固定的集结计划。更多的小队如同真正的饿狼,在广袤而陌生的土地上盲目而凶残地流窜。他们避开有汉军驻扎的城池、坞堡,专找那些防御薄弱、猝不及防的猎物。
距离高阙塞西北一百五十里,一个名为“柳树屯”的中等村落,便遭遇了灭顶之灾。村子依着一条小河而建,有百来户人家,因地处相对腹地,往年胡患不常波及,村寨的围墙只是简陋的土坯混着树枝垒成,防御聊胜于无。里正王老汉是个谨慎人,接到官府严令后,也组织起了几十个青壮,日夜轮班守夜,还在村口设置了简陋的鹿砦。
但这远远不够。
袭击发生在后半夜,人最困乏的时候。超过八十名匈奴骑兵,如同鬼魅般从村西的河滩地摸了过来,先用弓箭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两个在了望哨上打瞌睡的村民。等村中巡逻的青壮发现异常、敲响铜锣时,匈奴人已经用套索拉倒了村口的一段土墙,挥着弯刀嚎叫着冲了进来。
杀戮在瞬间爆发。从睡梦中惊醒的村民几乎来不及反抗,男人被砍倒,女人和孩子在哭喊中被拖出屋子。匈奴人显然不打算久留,他们的目标是粮食和牲畜。村里的两座谷仓被点燃,火光冲天,映照着一张张惊恐绝望的脸和匈奴骑兵狰狞兴奋的面容。猪羊鸡鸭被驱赶出来,稍有不从的村民被当场格杀。
混乱中,里正王老汉带着十几个青壮,依托着村里最大的砖石院落,用锄头、柴刀和几杆锈蚀的长矛拼死抵抗,且战且退,护着部分老弱退入了村后的祠堂。祠堂是青砖砌成,门窗厚重,暂时抵挡住了胡骑的冲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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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守住门!别让他们进来!”王老汉须发皆张,手里攥着一柄滴血的柴刀,嘶声大喊。祠堂里,挤满了瑟瑟发抖的妇孺,男人们则用身体顶住门板,用能找到的一切东西堵住窗户。
外面的匈奴人一时攻不进来,恼羞成怒,开始纵火焚烧祠堂周围的民房,浓烟滚滚,试图将里面的人逼出来,同时分出一部分人,更加疯狂地抢掠其他户的财物和粮食。
“阿爹!祠堂后窗……后窗好像有胡子!”一个半大孩子惊恐地喊道。只见祠堂后方,几个匈奴人正试图攀上屋檐,撬开窗棂。
王老汉目眦欲裂,正要带人过去堵缺口,祠堂的大门却突然被重重撞击,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内外交困,祠堂里的空气几乎凝固,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,淹没了每一个人。
就在这时,村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尖锐的汉军号角!紧接着,是匈奴人惊怒的呼哨和喊叫,以及兵刃猛烈交击的声响!
“援军!是官军!官军来了!”祠堂里的人们先是一愣,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哭喊。
王老汉冲到一处破损的窗洞前,奋力向外望去。只见朦胧的晨光与火光交织中,大约五六十名汉军骑兵,正从村东猛冲进来,如同一把烧红的刀子,狠狠插进了正在抢掠、队形散乱的匈奴骑兵之中!为首一名汉军军侯,手持长戟,左冲右突,勇不可当,瞬间就将两名匈奴骑兵挑落马下。
是猎胡营的另一支队伍!他们昨夜在二十里外另一处遭袭的村落扑了空,追踪马蹄印至此,恰好赶上。
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匈奴人阵脚大乱。他们抢掠正酣,许多人马背上还驮着粮食、布匹,甚至绑着哭喊的妇女,根本来不及组织有效的抵抗。猎胡营的骑兵则是有备而来,队形严整,下手狠辣,专挑那些落单的、背负抢掠物的胡骑下手。
匈奴带队的一名百骑长见状,心知无法恋战,更舍不得到手的“猎物”,呼喝着试图集结部分人马,边打边向村外撤。但猎胡营的军侯显然经验丰富,并不与之缠斗,只是死死咬住其后队,不断用弓箭袭扰,制造混乱。
“抢到东西的,先走!没抢到的,跟我断后!”匈奴百骑长红了眼,带着约三十余骑,返身与汉军缠斗在一起,试图为同伴的撤离争取时间。
祠堂内,王老汉见状,热血上涌,大吼一声:“后生们!官军来救咱们了!是爷们的,跟我杀出去,跟胡子拼了!”说完,竟一手提柴刀,一手举着门闩,率先拉开祠堂大门,冲了出去。他身后,那些刚刚经历恐惧与绝望的青壮村民,也被这勇气感染,纷纷拿起简陋的武器,跟着冲杀出来,从侧后方扑向那些断后的匈奴骑兵。
腹背受敌,匈奴百骑长终于慌了神。他砍翻一名冲得太前的村民,自己也差点被侧面刺来的一杆粪叉戳中,拨马就想跑。猎胡营的军侯瞅准机会,策马急冲,手中长戟如闪电般刺出,正中其后心!百骑长惨叫一声,栽落马下。
主将一死,残余的断后胡骑更是斗志全无,发一声喊,四散奔逃。猎胡营骑兵和村民趁势掩杀,又留下了十几具尸体。
战斗很快结束。来袭的八十余胡骑,被当场斩杀四十余人,余者溃散逃入荒野。猎胡营伤亡十余人,村民死伤超过五十,其中青壮战死者就有近二十人。村子被焚毁近半,粮食牲畜被抢走、焚毁大半,幸存的村民望着化为焦土的家园和亲人的尸体,哭声震野。
带队的猎胡营军侯脸色铁青,他一边命人救治伤员,扑灭余火,收殓遗体,一边询问王老汉详情。得知这伙胡骑竟有八十余众,且行动颇为协同,军侯心中更沉。这显然不是一般的散兵游勇,很可能是一支较大的匈奴百人队,甚至可能是几支小队临时聚合而成。他们敢于袭击柳树屯这样规模的村落,说明胆子越来越大,劫掠的胃口也越来越大。
“老丈,村子不能待了。胡虏可能去而复返,或者引来更多同伙。”军侯对王老汉道,“你立刻组织村民,带上能带的东西,随我派出的弟兄,往南去三十里外的李家堡,那里墙高粮足,有郡兵驻守,相对安全。这里……我会留人看守,并报请官府,看能否派人来重建。”
王老汉老泪纵横,看着满目疮痍的村庄,点了点头。家园虽毁,人还在,就还有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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