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丞相大人盛赞,先父泉下有知,定然感激。”秦圣清作揖致谢,神色拘泥起来。
“不过,近来回到家中,家父开怀许多,说是朝廷现在人才济济,秦学士后继有人,想秦大人可绍承乃父之志——”曹若冰说着,蓦然注意到了秦圣清深色有异、单手攥拳,连忙打住,“秦大人怎么了?”
秦圣清苦笑一声:“曹小姐有所不知,家父无意为官,从小教导小生也是读书修身,极力反对我参加科考。我也是从未想过要考科举的,不想后来——后来因与人为约,不得不科举取仕;再后来,后来因为机缘天算,不得不入朝为官;如今因为琐事缠身,朝纲不明,不忍抽身。现在想来,我与家父其实已经背道而驰,实在——实在枉为人子。”他说着垂下了头,似乎因为羞愧而红了脸。
“秦大人何必如此……”曹若冰叹息道,“秦学士之事我其实也是听说过的,他所执念,不过忠臣不事二主,以独守清寒以报知音,是为君子仁义;秦大人违背父命入朝为官,是践约,是天意,是忠厚,也是为君子仁义,”她微微笑着,轻轻抚着琴弦,“琴师不同,却执同琴,却操同曲,而已。”
秦圣清心中渐渐开怀,颔首感激,却见曹若冰眼中似有狡黠颜色:“不过,方才从大人言中听出有人竟比令尊之命更加重要,且大人眼底情义非常,看来大人方才所思之人,应是不仅仅只有令尊而已。”
“这……”秦圣清语塞,本就温和的眸子泛起了一片柔光,“小生确实是在思念故人,一位对在下来说十分重要的故人,只是伊人已经香消玉殒,不忍相提,担心我等俗物污了她的佳名。”
“既是过去了,自然不好提及。”曹若冰点了点头,抬头向灰色的天空看去,“然而能够叫秦大人思念的女子,想必绝非寻常。小女子倒是有好奇心想了解此人究竟是怎样一番风骨。”
秦圣清微笑着,眼神下沉,似乎陷入了对往昔的追思,说道:“她,坚强得有些软弱,聪明得有些糊涂,自信得有些怯懦,善良得——”他眼中的光亮慢慢黯然,轻轻道,“善良得有些残忍。”
“果真奇特,”曹若冰淡淡笑着,想象着那么一个人物形象,向天边看去,讶然道,“那边乌云密布,看来是要下雨了。”
“但是这里却是半片全无,”秦圣清仰头向上方看去,似乎想笑,“莫非这就是‘东边日出西边雨,道是无晴却有晴’?”
“可是现在连‘日’都没有了,天黑了,秦大人。”曹若冰也仰头向上看着,只看到一片墨蓝色的透明夜空,真的没有云。道是无晴却有晴,天何怪哉!她喃喃自语,自失一笑。
月上柳梢,正是黄昏时分。白日里热闹的街坊也都安静下来了,独独剩那么几家茶馆酒楼还在营业。而茶馆兼酒楼的康羽楼就是这样,仍旧在忙碌之中。掌柜一边招呼着时不时进来几个的客人,一边仔细观察着各个客人的容颜似乎在找寻着什么。
“掌柜的,凭什么要了半个时辰了都还不上我要的花雕?”一个已经喝了许多酒的年轻人无缘无故发了脾气,狠狠地将一个空了的酒壶向掌柜砸来,幸亏掌柜虽然臃肿但是比较灵活,一下子躲开了,他讪讪笑着,吩咐人将地上碎了酒壶扫走,然后又上前去向那个年轻的喝酒公子赔不是,没办法,生意人永远都是以和为贵,哪怕他在心中把这个人骂了千百万遍还是得笑脸相迎。
与此同时,小二正在接待另一个客人。
“道长,您要什么?”
“酒,自然是酒。”来人是一个身穿蓝色道袍的道士,看起来很沧桑,单只从外表上看的话,只会以为他刚刚过不惑之年。一身的仙风鹤骨,突出了二十年来的颠簸消瘦,凌乱的头发,遮盖着一双神采奕奕的双眼,不经心打理的脸上,乱髯横生,却自有一番神采。
“哦,什么酒呢?”小二不敢怠慢,只觉得这个人身上的气度不凡。
“最好的就行,快些拿出来。”
“好酒?”小二不屑地看着来人的褴褛衣着,觉得这人应该是个没钱的主,“您老人家也得喝得起啊,我给您拿两瓶烧刀子结了。”
“哈哈哈,你看不起贫道?”道士朗声大笑,“随便随便,反正我身上分文皆无,终究是不给钱的。”
“你——”小二觉得自己受到了捉弄,恨不得上去将这个老头打上一顿。但在他能这么做之前自己脸上先挨了厚厚的一巴掌。
“道长要喝酒,自然是不必花钱的。”掌柜的及时蹿了出来,一脸谄媚的笑容:“请进请进,道长请上座,二楼雅间,特意为道长这样的仙人预备好了的。”他一边讨好地点着头,一边狠狠地瞪着那无辜的小二,后者正委屈地揉着自己被掌柜的扇肿的半边脸:“你,给我去拿酒去,最好的,快去。”
道士面无表情地上了二楼,似乎早已料到。
不久便是深夜了,许多人都已经回家了,只剩下了一个客人仍在二楼痛饮,满地的空瓶子证明了方才这个客人喝了多少酒,而小二面孔的青白也证明了小二对这个客人喝酒能力的惊恐。
道士站起身来,觉得身上热了,猛地推开了窗子,向外看去,月亮还在树梢,不觉微笑,默默诵道:“新月缺为谁,更深无人昧。多年糊涂梦花飞,懒顾三千水。少年□□灭,鬓霜岁月催。众人皆醒我独醉,长啸与风随。哈哈哈哈。”说罢将一壶好酒尽洒在窗外。
小二被他这一笑给笑醒了,十分的不满,正欲说话却听到了有人一边上楼一边诵道:“酹山月,酹江月,一楼清风相思叠。爱绝恨亦绝。情寂灭,步蹀躞,再三追问终不说。奈何心如铁!”
上来的是一个玄衣道士,清秀的面庞神色平静,波澜不惊。
小二心中好奇,今日怎么这么多道士?还没等他好奇完,就被一个黑色的影子揪下了楼,一时间,偌大的二楼之上,只剩下了这两个道士。
“弟子玄衫,参见师叔。”玄衣道士恭恭敬敬地行了道礼。
“哈哈哈哈,没想到你还真的会来见我。”青衣转过身来,不羁的脸上带着那高傲的笑容:“别来无恙,玄衫。”
玄衫抬起头,注视着青衣的脸,良久,黯然笑道:“师叔这些年苍老了许多。”
“我本就长你二十岁,老是应该的,”青衣眼中熠熠放光,忽地话锋一转,“——现在你还痴妄吗,玄衫?”
“弟子不曾痴,也不曾妄,何来痴妄一说?”玄衫浅笑着,脸上表情依旧恭敬。
“呵呵,哈哈!玄衫,你这辈子注定了深陷泥潭。”青衣重新执起一壶酒,送到嘴边。
“泥潭早就挖好,弟子一直在其中,不曾动过,又怎会深陷?而挖泥潭的人,正是师叔您。”玄衫走上前,也拿了一壶酒。
青衣坐下,仰头看着玄衫的脸,无可奈何:“当年我不该把你捡回去。”
“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何况师叔本性良善?自然是不忍心见我在密林之中冻死。”玄衫笑着。
“捡回去不该让你跟随师兄。”青衣闭上了眼睛。
“跟自是要跟的,否则我也不可能从师父那里学到那么多的本事。”玄衫笑容不减。
“那你为什么后来要杀了他?就因为师父打算传他衣钵?”青衣猛然睁开了眼睛,直视玄衫。
“因为师公没有传给您。”玄衫简单地回答。
青衣站起身来,苦笑:“我不该告诉你我的身世。”
“是我无意中听到的,当时您正在和师公谈道法。”玄衫喝了一口酒。
“你不该伸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师兄后,还意欲谋杀我师父,结果被人发现,否则我不会赶你下山。”青衣背对着玄衫,从酒壶中痛饮。他回想起玄衫下山之前那复杂的眼神,以及他说的五年之期。
“那是因为他仍然不想将衣钵传给您,我为您不平。”玄衫语气依然恭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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