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,立传的通例,开首大抵该是&ot;某,字某,某地人也&ot;,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么。有一回,他似乎是姓赵,但第二日便模糊了。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候,锣声镗镗的报到村里来,阿q正喝了两碗黄酒,便手舞足蹈的说,这于他也很光采,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,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。其时几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。那知道第二天,地保便叫阿q到赵太爷家里去;太爷一见,满脸溅朱,喝道:
&ot;阿q,你这浑小子!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?&ot;
阿q不开口。
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,抢进几步说:&ot;你敢胡说!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?你姓赵么?&ot;
阿q不开口,想往后退了;赵太爷跳过去,给了他一个嘴巴。
&ot;你怎么会姓赵!‐‐你那里配姓赵!&ot;
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,只用手摸着左颊,和地保退出去了;外面又被地保训斥了一番,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。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,自己去招打;他大约未必姓赵,即使真姓赵,有赵太爷在这里,也不该如此胡说的。此后便再没有人提起他的氏族来,所以我终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姓。
第三,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。他活着的时候,人都叫他阿ei,死了以后,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ei了,那里还会有&ot;著之竹帛&ot;11的事。若论&ot;著之竹帛&ot;,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,所以先遇着了这第一个难关。我曾仔细想:阿ei,阿桂还是阿贵呢?倘使他号月亭,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,那一定是阿桂了;而他既没有号‐‐也许有号,只是没有人知道他,‐‐又未尝散过生日征文的帖子:写作阿桂,是武断的。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,那一定是阿贵了;而他又只是一个人:写作阿贵,也没有佐证的。其余音ei的偏僻字样,更加凑不上了。先前,我也曾问过赵太爷的儿子茂才12先生,谁料博雅如此公,竟也茫然,但据结论说,是因为陈独秀办了《新青年》提倡洋字13,所以国粹沦亡,无可查考了。我的最后的手段,只有托一个同乡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,八个月之后才有回信,说案卷里并无与阿ei的声音相近的人。我虽不知道是真没有,还是没有查,然而也再没有别的方法了。生怕注音字母还未通行,只好用了&ot;洋字&ot;,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ei,略作阿q。这近于盲从《新青年》,自己也很抱歉,但茂才公尚且不知,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。
第四,是阿q的籍贯了。倘他姓赵,则据现在好称郡望的老例,可以照《郡名百家姓》14上的注解,说是&ot;陇西天水人也&ot;,但可惜这姓是不甚可靠的,因此籍贯也就有些决不定。他虽然多住未庄,然而也常常宿在别处,不能说是未庄人,即使说是&ot;未庄人也&ot;,也仍然有乖史法的。
我所聊以自慰的,是还有一个&ot;阿&ot;字非常正确,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,颇可以就正于通人。至于其余,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,只希望有&ot;历史癖与考据癖&ot;的胡适之15先生的门人们,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,但是我这《阿q正传》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灭了。
以上可以算是序。
阿q正传(2-优胜记略)
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,连他先前的&ot;行状&ot;16也渺茫。因为未庄的人们之于阿q,只要他帮忙,只拿他玩笑,从来没有留心他的&ot;行状&ot;的。而阿q自己也不说,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,间或瞪着眼睛道:
&ot;我们先前‐‐比你阔的多啦!你算是什么东西!&ot;
阿q没有家,住在未庄的土谷祠17里;也没有固定的职业,只给人家做短工,割麦便割麦,舂米便舂米,撑船便撑船。工作略长久时,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,但一完就走了。所以,人们忙碌的时候,也还记起阿q来,然而记起的是做工,并不是&ot;行状&ot;;一闲空,连阿q都早忘却,更不必说&ot;行状&ot;了。只是有一回,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:&ot;阿q真能做!&ot;这时阿q赤着膊,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,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,然而阿q很喜欢。
阿q又很自尊,所有未庄的居民,全不在他眼神里,甚而至于对于两位&ot;文童&ot;18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。夫文童者,将来恐怕要变秀才者也;赵太爷钱太爷大受居民的尊敬,除有钱之外,就因为都是文童的爹爹,而阿q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,他想: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!加以进了几回城,阿q自然更自负,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,譬如用三尺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,未庄人叫&ot;长凳&ot;,他也叫&ot;长凳&ot;,城里人却叫&ot;条凳&ot;,他想:这是错的,可笑!油煎大头鱼,未庄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,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,他想:这也是错的,可笑!然而未庄人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乡下人呵,他们没有见过城里的煎鱼!
阿q&ot;先前阔&ot;,见识高,而且&ot;真能做&ot;,本来几乎是一个&ot;完人&ot;了,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。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,颇有几处不知于何时的癞疮疤。这虽然也在他身上,而看阿q的意思,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,因为他讳说&ot;癞&ot;以及一切近于&ot;赖&ot;的音,后来推而广之,&ot;光&ot;也讳,&ot;亮&ot;也讳,再后来,连&ot;灯&ot;&ot;烛&ot;都讳了。一犯讳,不问有心与无心,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,估量了对手,口讷的他便骂,气力小的他便打;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,总还是阿q吃亏的时候多。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,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。
谁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义之后,未庄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。一见面,他们便假作吃惊的说:
&ot;哙,亮起来了。&ot;
阿q照例的发了怒,他怒目而视了。
&ot;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!&ot;他们并不怕。
阿q没有法,只得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:
&ot;你还不配……&ot;这时候,又仿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容的癞头疮,并非平常的癞头疮了;但上文说过,阿q是有见识的,他立刻知道和&ot;犯忌&ot;有点抵触,便不再往底下说。
闲人还不完,只撩他,于是终而至于打。阿q在形式上打败了,被人揪住黄辫子,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,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,阿q站了一刻,心里想,&ot;我总算被儿子打了,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……&ot;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。
阿q想在心里的,后来每每说出口来,所以凡是和阿q玩笑的人们,几乎全知道他有这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,此后每逢揪住他黄辫子的时候,人就先一着对他说:
&ot;阿q,这不是儿子打老子,是人打畜生。自己说:人打畜生!&ot;
阿q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,歪着头,说道:
&ot;打虫豸,好不好?我是虫豸‐‐还不放么?&ot;
但虽然是虫豸,闲人也并不放,仍旧在就近什么地方给他碰了五六个响头,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,他以为阿q这回可遭了瘟。然而不到十秒钟,阿q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,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,除了&ot;自轻自贱&ot;不算外,余下的就是&ot;第一个&ot;。状元19不也是&ot;第一个&ot;么?&ot;你算是什么东西&ot;呢!?
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敌之后,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几碗酒,又和别人调笑一通,口角一通,又得了胜,愉快的回到土谷祠,放倒头睡着了。假使有钱,他便去押牌宝20,一推人蹲在地面上,阿q即汗流满面的夹在这中间,声音他最响:
&ot;青龙四百!&ot;
&ot;咳~~开~~啦!&ot;桩家揭开盒子盖,也是汗流满面的唱。&ot;天门啦~~角回啦~~!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~~!阿q的铜钱拿过来~~!&ot;
&ot;穿堂一百‐‐一百五十!&ot;
阿q的钱便在这样的歌吟之下,渐渐的输入别个汗流满面的人物的腰间。他终于只好挤出堆外,站在后面看,替别人着急,一直到散场,然后恋恋的回到土谷祠,第二天,肿着眼睛去工作。
但真所谓&ot;塞翁失马安知非福&ot;1罢,阿q不幸而赢了一回,他倒几乎失败了。
这是未庄赛神2的晚上。这晚上照例有一台戏,戏台左近,也照例有许多的赌摊。做戏的锣鼓,在阿q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;他只听得桩家的歌唱了。他赢而又赢,铜钱变成角洋,角洋变成大洋,大洋又成了叠。他兴高采烈得非常:
&ot;天门两块!&ot;
他不知道谁和谁为什么打起架来了。骂声打声脚步声,昏头昏脑的一大阵,他才爬起来,赌摊不见了,人们也不见了,身上有几处很似乎有些痛,似乎也挨了几拳几脚似的,几个人诧异的对他看。他如有所失的走进土谷祠,定一定神,知道他的一堆洋钱不见了。赶赛会的赌摊多不是本村人,还到那里去寻根柢呢?
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!而且是他的‐‐现在不见了!说是算被儿子拿去了罢,总还是忽忽不乐;说自己是虫豸罢,也还是忽忽不乐: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痛了。
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。他擎起右手,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,热剌剌的有些痛;打完之后,便心平气和起来,似乎打的是自己,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,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,‐‐虽然还有些热剌剌,‐‐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。
他睡着了。
阿q正传(3-优胜记略续)
然而阿q虽然常优胜,却直待蒙赵太爷打他嘴巴之后,这才出了名。
他付过地保二百文酒钱,愤愤的躺下了,后来想:&ot;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,儿子打老子……&ot;于是忽而想到赵太爷的威风,而现在是他的儿子了,便自己也渐渐的得意起来,爬起身,唱着《小孤孀上坟》3到酒店去。这时候,他又觉得赵太爷高人一等了。
说也奇怪,从此之后,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。这在阿q,或者以为因为他是赵太爷的父亲,而其实也不然。未庄通例,倘如阿七打阿八,或者李四打张三,向来本不算口碑。一上口碑,则打的既有名,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。至于错在阿q,那自然是不必说。所以者何?就因为赵太爷是不会错的。但他既然错,为什么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?这可难解,穿凿起来说,或者因为阿q说是赵太爷的本家,虽然挨了打,大家也还怕有些真,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。否则,也如孔庙里的太牢4一般,虽然与猪羊一样,同是畜生,但既经圣人下箸,先儒们便不敢妄动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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