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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5章 伤虎与潜蛟(第1页)

中和十六年(公元896年)八月中,邢州的焦土尚未冷却,硝烟仍萦绕在断壁残垣之间。经月血战,这片兵家必争之地,如同被巨兽反复践踏蹂躏过的躯体,满目疮痍,空气中弥漫着混合了血腥、焦糊与夏日腐殖气息的怪异味道。战胜的联军,此刻也如同激战后的伤虎,喘息着,舔舐着深可见骨的伤口,既要提防远方更强大的掠食者卷土重来,更要警惕黑暗中那条已然潜入自家后院的毒蛇——李思安。

潞州砺锋堂,气氛比战前的凝重更多了几分沉郁。邢州大捷的奏凯文书早已发出,但堂内主臣脸上并无多少喜色。巨大的舆图上,代表敌我的标记被重新调整,葛从周所部的红色箭头已南缩至滏水以南,但一道更加细小、颜色却更深沉的暗红色标记,如同滴落在昭义腹地的一摊脓血,醒目地标注在邢州东南、滏口以东的山区,旁书“李思安残部,约六千,动向不明”。

谢瞳的声音带着疲惫与心痛,正在禀报初步核实的战损与缴获:“……此役,我军(含沙陀援军)阵亡一万一千三百余人,重伤致残者约四千,轻伤无算。其中,王琨将军所部步卒伤亡最重,几近半数。周德威将军麾下沙陀精骑,折损亦达三成。而玄甲营……”他顿了顿,深吸一口气,“出征一千五百骑,阵亡四百零七骑,重伤一百九十五骑(大多伤残),余者人人带伤。主将石坚身被九创,失血过多,高热不退,至今昏迷,医官言……恐有性命之忧。”

每一个数字,都像重锤敲在李铁崖心头。玄甲营,他倾注心血、寄予厚望的锋刃,首战即遭如此重创,尤其石坚的伤势,更让他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。但他面上不显,只是独臂的手指,在舆图边缘无意识地敲击着。

“缴获方面,”谢瞳继续道,“得葛从周遗弃粮草约两万石,完好兵甲器械可装备万人,战马千余匹,其余攻城器械、财帛无算。然,我军大营亦遭李思安焚掠,损失粮草近万石,军械亦有损毁。两相抵算,略有盈余,然不足以弥补兵员折损。”

冯渊接过话头,语气沉重:“将军,此战虽退葛从周,然实乃‘杀敌一千,自损八百’之惨胜。我军元气大伤,尤以步卒精锐与玄甲铁骑为甚。更可虑者,李思安此獠未除,其部乃宣武百战精锐,虽经转战,锐气未失,今潜伏我腹地,如芒在背,如鲠在喉。其不西归汴州,不北投葛从周,反东向潜入,所图必大!或欲断我粮道,或欲袭扰州县,或……欲与汴州另遣之奇兵呼应,图我根本!”

李铁崖沉默良久,缓缓开口,声音沙哑:“玄甲营,必须重建,而且……要更快,更强。阵亡将士,从优抚恤,家眷妥善安置。重伤者,竭尽全力救治,石坚……用最好的药,请最好的郎中,他不能死。”他顿了顿,眼中闪过决断,“从各军,尤其是‘虎贲’老营及泽、磁边军中,再选精锐敢战、通骑术者,补入玄甲营!战马、甲胄,优先供给!告诉将作院,日夜赶工,我要在三个月内,看到一支全新的、规模更大的玄甲营!”

“将军,府库……”谢瞳面有难色。

“加征!”李铁崖斩钉截铁,不容置疑,“非常之时,行非常之法。再征一笔‘戡乱捐’,对象是城中富户、大贾。晓以利害,若让李思安坐大,或朱温再至,玉石俱焚!同时,以邢州缴获之部分财帛,向河东、乃至幽州,秘密购买战马、铁料!”

“那李思安部……”冯渊问。

“清剿!绝不容其在我腹地生根!”李铁崖手指重重点在那暗红标记上,“然,不可浪战。李思安用兵狡诈,熟悉山地,其部精锐,我军新疲,不宜以疲敝之师贸然入山搜剿。命王琨,邢州防务交由副将,他亲率还能战之精锐,尤其是骑兵,移驻滏口以东要隘,与磁州张敬、邯郸守军形成三角联防,深沟高垒,多设烽燧哨卡,封锁其可能流窜之通道。同时,广派熟悉地形的猎人、樵夫为向导,辅以精锐斥候,组成多支小队,入山哨探,务必摸清其大致活动范围、兵力虚实、粮草来源!记住,是哨探,非决战,遇小股可击,遇大队则走,以查清敌情为要!”

“那河东方面……”冯渊提醒,“晋阳已遣使催问盟约细节及邢州归属,李存勖世子更亲率万余骑南下,已近太原府边境。”

李铁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:“李克用父子,是友,亦可能是未来之敌。然眼下,共抗朱温,需倚仗其力。回复晋阳,我愿与晋王盟誓,共抗梁贼。邢州之地,乃我昭义将士血战收复,自当由我管辖。然,为酬沙陀将士血战之功,邢州三年赋税,我愿分其四成;此次缴获之战马、精甲,可分其三分之一。请李存勖世子,速率精骑东进,与王琨合兵,共剿李思安!剿灭此獠后,所得一切,皆归沙陀!此乃我之诚意。”

“若李克用欲索更多,甚至邢州之地……”谢瞳忧道。

“那便是敌非友了。”李铁崖冷冷道,“眼下,他还不敢。朱温败退,其首要之敌仍是汴州。我会让冯先生亲赴李存勖军中,陈说利害,务必促成联军剿贼。同时,密令王琨,与沙陀军协同,亦需暗中提防,尤其是我军之布置、虚实,不可尽数告知。”

几乎在李铁崖定策的同时,晋阳以南,李存勖率一万沙陀精骑,正在南下途中。年仅弱冠的世子,一身银甲,外罩素袍,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之上,面容沉静,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沿途景象。去岁代州立威,今岁参与谋划邢州之战,他的威望在军中与河东政坛正稳步上升,然压力亦随之倍增。父王病重,诸将心思浮动,外部强敌环伺,此次南下,不仅是为剿灭李思安、巩固联盟,更是他树立权威、展示手腕的关键一步。

“世子,潞州密使携李铁崖书信到了。”心腹谋士郭崇韬(注:此时应已投效)近前低语。

李存勖阅毕书信,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:“李铁崖……倒是识趣,也狡猾。邢州之地不肯松口,却以钱粮、战利、共剿李思安为饵。也罢,眼下确需与其虚与委蛇。郭先生,你以为如何?”

郭崇韬沉吟道:“世子明鉴。李铁崖新遭重创,惧李思安如惧虎,亦惧我河东趁火打劫。其所提条件,虽未全遂我意,然亦可见其结盟诚意。剿灭李思安,既可除一心腹之患,得其部装备,亦可彰显世子武功,稳固与昭义之盟,共抗朱温。至于邢州……来日方长。当务之急,是尽快与王琨合兵,找到李思安,雷霆击之!”

“正合我意。”李存勖颔首,“传令,加速行军,直趋滏口以东!另,回信李铁崖,我河东愿遵前约,共诛国贼。请其转告王琨将军,务必紧密协同,情报共享,莫生嫌隙。至于分配细则,可容后再议。还有,”他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老辣,“让我们在昭义境内的‘眼睛’也动起来,李思安要剿,昭义之虚实,尤其是那支受损的玄甲营,还有其府库、粮道,也要趁机看个清楚。”

就在潞州、晋阳紧张谋划,大军调动之际,邢州东南,滏口以东的太行余脉深处,一支“军队”正在诡异地“消化”胜利。说是军队,因其队列严整,哨探严密;说其诡异,则因他们穿着混杂的昭义军、沙陀军甚至百姓服饰,驻扎在几处极为隐蔽的山谷中,不生明火,捕猎禽兽、采摘野果、甚至挖掘山药为食,与山民无异。

李思安靠坐在一块山岩下,用一块粗布仔细擦拭着佩刀。刀身映出他冷硬如石刻的面容,眼中没有任何胜利后的喜悦,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静与思索。副将悄步走近,低声道:“将军,派往东面磁州、邯郸方向的斥候回报,昭义军戒备森严,各隘口皆有兵,不易渗透。西面滏口方向,王琨已率部出邢州,向东移动,似欲建立防线。另,晋阳李存勖率万余沙陀骑南下,目标似亦是我等。”

“王琨新败之师,不足为虑。李存勖……黄口小儿,名声不小,倒要见识见识。”李思安语气平淡,“我军粮草,还可支撑几日?”

“省吃俭用,可支十日。然长久匿于山中,非持久之计。士卒虽无怨言,然战马缺料,日渐消瘦。且久不接战,士气亦恐有损。”

李思安擦刀的动作停下,抬眼望向层峦叠嶂的东方,缓缓道:“主公主力新挫,短期内无力大举北顾。葛从周退守滏水,需防河东、昭义反扑,亦难分兵接应我等。我等已成孤军。然,孤军未必是死军。”

他站起身,走到一副简陋的、用木炭画在石板上的地图前:“昭义新遭重创,犹如重伤之虎,看似凶恶,实则内虚。其力分三处:潞州根本,邢州前线,以及东面磁、洺等州。其精锐,王琨部、玄甲营皆已受损,尤其玄甲营,几近打残。其粮草转运,必更加倚重东南滏水、漳水漕运,及邯郸、磁州陆路。”

他手指点向地图上一处标记:“据擒获的昭义信使及拷问山民所得,旬日之后,将有一批自魏博采购的粮草、生铁,经邯郸西北官道,运往潞州。护军约千五,乃昭义二线部队。”

副将眼睛一亮:“将军欲劫此批粮草?既可获补给,亦可震动昭义!”

“劫粮?太小。”李思安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,“我要让这支运粮队,变成钓王琨、乃至李存勖的饵。更变成一把火,烧穿李铁崖看似稳固的防线。”

他蹲下身,用炭块在地图上画出几个箭头:“分出两千人,扮作溃兵、山贼,大张旗鼓,向西北滏口方向运动,沿途袭扰村落,做出欲与葛从周汇合或窜入河东的假象,吸引王琨、李存勖主力注意。”

“其余四千精锐,弃马,携三日干粮,轻装简从,昼伏夜出,沿山间猎径,直插此处!”炭块重重戳在邯郸与潞州之间,漳水的一处重要渡口附近,“此处名为‘柳林渡’,乃漳水要津,亦是从邯郸方向陆路转运的必经之地。守军不过一都,疏于防备。”

“我军突袭夺取柳林渡,焚烧渡口设施,截断漳水运道。而后,并不固守,即刻沿漳水东岸南下,做出欲扑磁州姿态。磁州张敬必惊,向潞州、邢州求援。李铁崖首尾难顾,必调兵回防。届时,我军再突然折向西北,经山道,直逼潞州东南门户——黄泽关!”

李思安眼中凶光灼灼:“黄泽关若破,潞州门户洞开,震动可想而知。李铁崖必调邢州、甚至滏口之兵回援根本。我军则虚晃一枪,不攻坚城,转而向西,横扫潞州东南富庶乡镇,焚粮仓,掠财货,裹挟流民,将李铁崖腹地搅个天翻地覆!而后,视情况,或北上与葛从周残部呼应,或东走魏博,或再散入山中。要让李铁崖知道,某李思安,不是他砧板上的鱼肉,而是悬在他头顶,随时可以落下的利剑!更要让朱温大王知道,某这支孤军,尚有可为!”

副将听得心惊肉跳,亦感血脉贲张:“此计行险,然若成,必令昭义崩乱!末将愿为前锋!”

“不是若成,是必须成。”李思安缓缓将佩刀归鞘,声音冷澈如冰,“传令下去,休整两日,饱食暗蓄体力。后日子时,依计行事。告诉儿郎们,想活着回汴州领赏,想用昭义人的血,洗刷‘鬼见愁’的耻辱,就看这一遭了。此战,有进无退!”

中和十六年的初秋,邢州大战的余烬未熄,新的、更加诡谲致命的烽烟,已在昭义腹地的群山与津渡间悄然点燃。一方是伤疲交织、竭力稳住阵脚的昭义,与心怀叵测、急于立威的沙陀联军;另一方是陷入绝境、却将凶性与狡诈发挥到极致的宣武孤狼。双方都如绷紧的弓弦,在广袤而复杂的太行山东麓,布下棋局,落下杀子。李思安的致命反击,即将出鞘;而李铁崖与李存勖,能否及时看穿迷雾,挡住这直插心腹的一击?整个昭义大地的命运,连同三方博弈的微妙平衡,都系于这即将到来的、瞬息万变的清剿与反清剿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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